醉美宋诗欧阳修宿云梦馆

宿云梦馆

欧阳修

北雁来时岁欲昏，私书归梦杳难分。

井桐叶落池荷尽，一夜西窗雨不闻。

离家远去，思情竟如泉水涌荡，跌宕绵延不断流淌。想念入骨之时，便举目凝望长天，仿佛只有广袤的夜空才能承载这无垠的相思；抬头仰望，竟是为了不让噙在眼里的泪珠在脸上犁出道道沟痕。

欧阳修因“朋党”之罪而被贬谪外放，无奈而与朝夕相处的爱妻分别。临行前夕，灯光红晕却熏不出些许暖意，执手相视更增几多不舍。唇舌呢喃，道遍家常琐事；磨鬓絮语，互嘱彼此珍重；相约他日归来，互赏各自眼角眉梢的欢慰。

时间的漏沙簌簌滴落，转瞬已是黎明，本想好好道别，却如何也说不出再见，只得无声地挥手。本不沉重的行囊，却觉得背上似逾千斤，妻子留恋的目光、深情的嘱托、拳拳的惦念，一并负在后背上，压得他脚步踟蹰。

一路神乱魂迷，相伴的是满目衰坡与荒烟，来到云梦驿馆已是暮色昏暗，有地方落脚已是福气。

欧阳修离开家乡，离开最为亲近的人，便觉到孤单已然深入骨髓。他坐于门槛之上抬头仰望，忽见一群大雁排成之字形向南飞去，不觉心中恍然——岁月已是换了容颜，而自己却流浪在外。郁闷中，心绪仿佛被这“云梦驿馆”四字引坠云里梦里。

他多想对远方的妻子说说思情，便在阒静无声的深夜铺纸研墨，与妻子伉俪情深的他，有多少相思，便有多少封家信。他觉得私书与归梦已然难以分辨，灯光下恍惚见到妻子袅袅婷婷走进门来，颦笑的眼还流着迷离的光波。忽地，妻子的影像幻化成了琥珀色的月光，照亮了他黑夜般的愁绪。

然而，一阵西风叩响了门扉，他猛然醒来，却已觅不见妻子的芳踪。“刚刚是真乎幻乎，梦耶非耶？”于是忍不住长吟：“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他知道家中的她更是深深地思念着他。

无以化解心中的思念，今夜又是一个无眠之夜，他推窗而望，满目皆是凄凉之景。桐叶稀稀零零铺满庭院，池塘里的荷叶，亦全部凋谢了。呆呆地看了一阵，只觉心中满是萧瑟之感，便又回身于床上躺下。淅淅沥沥的秋雨下了一夜，而他沉迷在与妻子呢喃细语的美梦中，对外事竟一无所知。

李商隐《夜雨寄北》诗云：“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欧阳修此时“井桐叶落池荷尽，一夜西窗雨不闻”的梦幻般的感受，与李商隐的心情是极相似的——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家里，坐卧西窗之下，对妻子殷殷诉说今晚云梦馆夜雨中的思念之情呢？

在这首诗中，典故用得很自然，不着痕迹，好似己出。明代文学家唐顺之对于此，有过这般评论：“盖文章稍不自胸中流出，虽若用别人一字一句，只是别人字句……若自胸中流出，则炉锤在我，金铁尽熔，虽用他人字句，亦是自己字句。”如是，欧阳修即便化用了李商隐的诗意，但运用之妙，非但无班门弄斧之嫌，反而增益了诗之内涵，诚为大家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