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澎湃新闻
澎湃新闻记者谭君
你以为你在炒股，实际上，炒股的钱已经转入了骗子的个人账户，而骗子们正在瓜分你“亏损”的钱，你还敢随便炒股吗？
澎湃新闻分析上百份“荐股”骗局的判例发现，对于受骗者来说，这是一个残酷的事实：一旦陷入非法荐股的骗局，投入平台炒股的资金已经由骗子全部控制，甚至直接打入骗子的个人账户，炒股App上股票或期货产品的涨跌、盈利，不过是骗子制造的假象，以吸引更多人或者更多炒股资金，说穿了，就是为了骗更多的钱，而最终，客户亏损的钱就是骗子的利润。
这是一个“肉包子打狗”的游戏。
上百份判决显示，在荐股骗局中，骗子利润的来源分好几种：手续费、延期费及客户亏损的钱，最为恶劣的是，骗子们会在后台直接操作让你提不了现，把钱转走。
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骗子搭建的炒股平台，与真实的股市，竟然让受害人感觉是“同步的”。那么骗子是如何在真实的股市、通过虚拟的盈利，实现真正的诈骗的呢？
长沙市公安局反诈民警邓彪。除标注外均来源：长沙公安
“这个‘游戏’的本质就是：把你的钱给我。玩到你玩不下去了为止。”
——反诈民警邓彪
“炒股大师”消失了：万一天之内亏掉万
今年7月下旬，湖南省汨罗市人民法院对一起涉案金额高达余万元的跨国电信诈骗案作出一审判决，22人获刑。该案中，在汨罗经商的浙江老板袁先生，是最“惨”的受害人，他被骗了近万元。
而在骗局被揭发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炒股亏了。
袁先生于年开始炒股，由于经验不足，“战绩”不佳。年9月的一天，他接到一个推荐炒股老师的电话，之后，“炒股老师”主动添加了袁先生的 关于此类 一个月后，炒股大师分享了一个叫做“万象”的平台，要袁先生扫码下载，并推荐了一种所谓“突击战法”炒股的方法。又观察一个月后，袁先生开始往平台投钱，并被拉入不同的“内部群”。
“直播间的老师讲，他们有好多票，承诺要翻五六倍。我分了四五期，往他们开的账户上打了八百万，钱是打在万象App里，平台在里面给我们个人建了一个账户。然而股票买进去后没多久，就亏掉了。”袁先生说。
年12月27日，袁先生开始联系不到“助理”“老师”等人了，他投入万元亏损万余元。
袁先生这才意识到是被骗了，赶紧向公安机关报警。
汨罗法院审理查明，所谓的“突击战法”，就是加10倍杠杆配资，被骗人投入1万元，平台就配资成10万，当天如果所买的股票上涨了，那么被骗人所获得的收益就是10万元上涨所带来的收益，但是被骗人每投入1万元，平台每天都要按照配资后的金额收取手续费，一直到股票卖出为止。
在互联网世界，股票交易平台收取一定的手续费、延期费等，似乎是正常的平台利润，然而，上百份判决显示，在荐股骗局中，这些只是骗子们骗取更多钱财的名目，有的甚至是一种“障眼法”。因为，骗子的最终目标是，把客户的所有钱都骗走。用长沙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反诈民警邓彪的话来说，“对骗子来说，这就是个游戏。这个游戏的本质是：把你的钱给我，玩到你玩不下去了为止。”
那么，袁先生的万元是怎么通过交易费用被“突击”骗走的？
袁先生表示，他并不知道其万元是否是在股票市场购买了正规的股票，因为他只能在“万象”平台的账户上看到他购买的股票数量及金额，看不到具体股票证券公司的数据，但是，他查询正规的股票市场，看到平台购买的股票和正规股票市场的股票是同步的。
法庭查明的事实显示，该股票投资诈骗平台并不从事真正的股票交易，只是诱骗客户将钱打入平台提供的账户。“被骗人在虚假股票平台注册之后，刚开始一段时间诈骗分子会让其盈利，目的是为了让被骗人深信不疑，同时加大在股票平台的投资金额，当投资金额累计到一定数额时，他们就会向被骗人推荐购买亏钱的股票，然后通过强制平仓或关闭平台等后台暗箱操作，在虚拟网站进行交易，让被骗人认为自己的钱是因为投资股票失败亏损，从而骗取资金。”
湖南岳阳中院正在审理涉案万的荐股骗局案。来源：岳阳中院
可以控制涨跌、盈亏的后台
被害人的钱打入骗子账户，却让人误认为是在正规平台进行股票交易，骗子的高明之处是：做戏做全套。
“为了想方设法让你亏钱，他们首先会营造正规的假相，取得信任。”长沙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反诈民警赵照说，一家涉诈荐股公司外表看起来和普通公司似乎没有不同，“他们也会开会，分析当前股市，也有懂股票的人讲课，员工正常打卡考勤上班”，只有深入到他们的内部才会知道他们是在犯罪。
在一次抓捕现场，赵照曾搜到过一张简单的A4纸，上面手写着该公司的光鲜外表，所谓“打草稿的吹牛”：“一家已经上市公司—年报好——已发行过数字货币——现因国内外疫情影响——发行疫苗货币——面向市场募集一千万美元——发行价格固定，上市前均以此价格认购——募集资金超过一千万，最终将以实际资金池与原定数额进行比例划分——上市前所有资金将按产生利益按日利率结算，当日凌晨到。所产生利息，可随时提现。”
总之，话术的关键词是，“公司+产品+收益；正规+权威+可信度”。当然，这些是前台。后台则是赤裸裸、明晃晃的“欺诈”。具体战术为：“先给点甜头，然后宰杀。”
年6月判决的一起河南南阳警方查办的案件中，被告人张杰锋交代，其技术团队研发的一款虚拟网络投资平台App“SYT平台”，有沪深、比特币、美元指数、欧元指数等期货产品，这些期货产品的涨跌都可以从后台进入并且操控，完全和国际市场实际涨跌不符。
“客户开始点击购买后，我们就通过后台操控客户购买的产品，可以让客户赚钱也可以让客户亏钱，但是通过‘风控’，到最后客户基本上全部是赔钱的。一般我们也会让客户偶尔有赢，等到客户增大投资资金的时候，就让他输。总之，可以随意让客户赢或者亏。我们会拿着赢钱的截图到 年12月江西赣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决的一起荐股诈骗案中，5名被告人创建的是一家文化传媒公司，通过后台操控，以将投资人的投资款全部亏掉为目标。该公司可以从交易盘的运营商处获得投资人亏损额20%的返利。
被告人韩小飞供述，年2月底，公司代理“大通国际商品”交易平台，他们可以根据客户投资和交易的情况设置赢利和亏损模式，由他一个人负责操控。平台上有个代理账户，可以看到所有的客户交易情况，当客户金额较大时，他就在平台系统上点击“指令客户亏损”，运营的人看到后就会按照要求让客户亏损。
“他（韩小飞）在后台看到客户的下单信息，在后台点亏客户就会亏，点盈客户就会盈。”一名团伙如是总结。
在审理上述袁先生被诈骗案时，汨罗法院法官如是总结：“你亏的钱就是诈骗团伙赚的钱。”
其实，这也是几乎所有此类诈骗案件中，骗子的终极目标。法官介绍，袁先生被骗案中，被告人平均年龄较小，最小的犯罪时仅20岁，其中更有夫妻、兄妹关系。
澎湃新闻梳理上百份判决书发现，像袁先生这样在荐股骗局中，被骗百万金额的被害人并非个案。记者粗略统计，百份荐股类骗局判例中，受害人被骗金额超过一亿元。
实际上，这仍只是此类“资金盘”电诈的冰山一角。据上海公安局今年9月通报，该局今年1至7月侦破的电信诈骗案件，破案数上升35.7%，直接挽回或避免经济损失7.4亿余元。
长沙警方在诈骗现场查获的话术单
“杀单”中的AB套路
受害人投入大量资金到平台，这在荐股骗局中被骗子称为“杀单”。在具体的“杀单”操作中，骗子们也是套路满满。
湖北省云梦县人民法院年1月16日的一份判决中，法院查明，年4月至年4月短短一年时间，犯罪分子利用控制的多家公司，诱骗他人到该平台进行天然气等货品的“现货交易”。先后骗取全国各地名被害人，合计人民币万余元。
该案中，被告人的供述透露了平台操作的“秘密”：天津融亨贵金属有限公司的办公地点在上海，公司老板是张体勇，设有媒体部、市场部、渠道部、推广部、研发部、人事部、风控部、IT部等。公司主要开的是现货业务，代理多家平台的现货品种（天然气、白银、原油、铜等）。
该公司的一位风控专员交代称，其风控部可以看到平台交易的后台数据，风控部主要工作是根据交易后台数据，填写客户资金状况，包括客户出入金、客户盈亏（客户的盈亏和手续费），统计以后上交，“客户并不知道我们这个部门，不知道我们能知道后台数据”。该风控员还介绍，其部门另一个职责是通过后台 被告人杜某交代了一个细节：讲师和主持人在直播间内讲课，讲师带的是多单，行情在讲师喊单后立即出现了大涨，公司办公室的人员都轰动了，这时直播间内媒体部的一位员工举着一张A4纸，上面写着“止盈”，面向主持人和讲师示意，讲师就在直播间内立刻喊止盈了。
法院查明，被告人张体勇为了更多地占有客户手续费、延期费和客户的亏损，通过制定提成规则，刺激员工诱骗客户加大投资金额频繁交易，同时指使讲师（分析师）、投资顾问等人故意“于客户盈利时让客户止盈，客户亏损时尽量延时”，导致客户亏损，其主观上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
骗子的骗术简直就是“抢钱”，案发前为何能如此“以假弄真”让投资者“执迷不悟”呢？
上海市松江区人民法院年4月22日的一份判决中，揭露了骗子们的一种“迷惑”手段，他们开通了虚实相间的“AB”通道。
该案被告人称，其公司做的平台都是做原油、黄金、外汇、美指之类。平台都是接到实盘的，但是分AB通道的，A通道是接通市场的，B通道就是封闭的，B通道里的数据跟国际市场一样，但是公司是跟客户在B通道内对赌的。
被告人交代，“王颖（同案人员）告诉其客户默认都是进入B通道的，个别客户有高频交易或者盈利多的，由王颖和他的风控团队来调整到A通道。不管是A通道还是B通道，最终都进入王颖的账户。A通道只赚手续费，B通道既赚手续费也赚客户亏损，B通道就是平台内循环，客户的钱将在操作过程中损耗掉。”
长沙警方在一起资金盘骗局中，拍摄的诈骗团伙电脑后台。
骗子的KPI：骗局规模的几何式裂变
骗子也有KPI考核。
前述湖北省云梦县人民法院的判决中，犯罪团伙为达到收益最大化，制定了从业务员到大区经理的薪金核算规则，即底薪加客户手续费提成，底薪是相对固定的，手续费提成是按其管理客户交易手数和净入金（客户打入交易帐户的资金与转出的资金差）数额确定提成比例计算发放，交易手数和净入金数额越大提成比例越高，从而刺激员工诱骗客户不断加大投资金额、频繁交易，以使客户亏损。
多份判例显示，在所有的荐股骗局中，QQ群、 澎湃新闻梳理发现，在不少判决中，被告人均供述称，他们搞投资理财类型诈骗的方式，就是通过 长沙市公安局反诈民警邓彪较早发现了“荐股”骗局与“杀猪盘”融合，骗钱与骗感情融为一体。“网络交流是虚拟的，对于骗子来说，他可以团队作战、研究各种话术来搞定一头‘猪’，又可以规模化作战，广撒网，‘养’更多的‘猪’。因为这些话术都只需要复制粘贴。一套话术应对很多人，成本很低。”
“诈骗公司的运作方式很‘高效’。他们每个员工的办公桌上都有多台手机，每个人注册十几个 湖南新化县人民法院于年2月1日的判决，印证了警方的说法：
年7月，被告人阳年发邀黄勇、阳韶、贺昆泉合伙到新化进行诈骗，4人在新化县上渡街道梅苑汽车站附近租了一套房，买来手机、手机卡及 在该犯罪团伙中，他们通过 据被告人李峰供述称，光他一个人，就用深圳教育培训机构老师的身份，添加了多个好友聊天，基本上都是女性。
赵照分析，尽管骗子们自己内部会用到蝙蝠、小飞机（TELEGRAM）等具有端对端加密、双向撤回、阅后即焚的小众即时通讯软件，以逃避追查。但是，对于荐股骗局中的骗子来说，他仍然会用 岳阳中院正在审理涉案万的荐股骗局。来源：岳阳中院
骗子的效益：集中收网“杀猪”
在上述汨罗法院的荐股骗局判例中，受害人袁先生清晰地介绍了被骗的最后一步，把万元打入一个叫“万象”的App平台，然后“亏损”几乎就是一瞬间。引入“杀猪盘”的荐股骗局，同样如此，最终会让受害人下载某个平台，以完成最后收割。
一些犯罪团伙深知，骗局迟早曝光，骗子需要尽快脱身，要与当事人觉醒、警察侦查抢时间，为了逃避打击，他们不断换平台名称，炒股平台“走马换灯”，骗人的群解散了又重组。
判例显示，用于诈骗的所谓投资平台，在每一个犯罪团伙中，都是不同的名字，有的团伙已经更换多个平台，实际上，平台、诈骗套路完全一样，只不过平台换个名字而已。
安徽省固镇县人民法院年7月16日的一份判例正是如此：
年6月份，被告人徐林峰在得知潘某系通过虚假Acarps操作平台实施诈骗的情况下，仍与潘某联系，后又找来被告人江萧宏、江萧佐一起组建诈骗团伙。通过设置收取高额手续费、递延费用等，“老师”带领客户频繁交易、反向操作，将股民投在里面的资金做亏空掉，造成股民投资亏损，最后将平台关掉，数据清空。
被告人交代：“我们至少使用过三个平台，你们（警察）抓我的时候用的平台是Acarps，之前的平台是睿思策略，经常更换交易平台是因为平台不正规，怕被查到。到了一定时间之后，我们会通知代理商‘杀’客户，代理商会在一两个星期把客户‘杀’掉，然后我们把平台关了，把平台里面的数据清空，让公安局查不到。”
由于每次欺骗的受害人不同，骗子们可以将此种骗术不断“复制”。
上述被告人称，“我们提供给客户的这些骗人的软件被受骗上当的股民举报之后，客户会联系我们老板李某，李某会安排我和同事把软件平台给删除掉，不会留下数据，这样就不会被监管部门发现了。然后我们再按照客户的要求，用同一套代码，变个名字继续卖给客户去骗人。”
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骗子的心思早已被警察掌握。“我们早就发现了骗子通过解散平台‘金蝉脱壳’的手段了。”长沙市公安局反诈民警赵照说，作为警方，他特别想提醒广大受害者，要站在骗子们的角度考虑问题，“他为什么要指定这个时间投？真的是一波涨幅来了吗？真的是他们有内部渠道搞到内幕信息吗？真的是要带你赚钱带你飞吗？”
真实的情况是，他们要统一“收网”了：“骗子可不是来一个人就骗一个人，骗子也讲究效益。’”
警察不仅知道骗子们基于平台本身的非法性而采取“集中收网杀猪”的方式，而且还知道，因为骗子们骗到这些钱后，其洗钱渠道也是“讲效益的”。
澎湃新闻注意到，近年来，警方在打击洗钱方面持续发力，深入推进“断卡”行动，严厉打击非法开办贩卖电话卡、银行卡等违法犯罪活动；深挖电信诈骗幕后团伙，打击涉案App等黑灰产业全链条，落实帮助信息网络犯罪活动罪等。
据公安部公布的数据显示，自去年10月以来，全国公安机关会同检察、法院、通讯、金融等部门联合开展“断卡”行动，严厉打击非法买卖电话卡、银行卡等违法犯罪活动，打团伙、摧网络、断通道、挖幕后，共打掉“两卡”违法犯罪团伙1.5万个，缴获涉诈电话卡.3万张、银行卡56.6万张，惩戒“两卡”失信人员17.3万名，整治违规行业网点、机构1.8万家。
“最终，诈骗分子也会发现，他们开发的这个‘游戏’因为被追查打击，而玩不下去了。”邓彪说。
本期资深编辑邢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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